Abstract (中文)

提要：昆山慧聚寺的建造顯示了昆山台商前往大陸實踐媽祖信仰的漫長過程的一部分。在此過程中，台商確保了兩個目標，一是保留台灣人的（媽祖）宗教信仰認同，二是遵守當地居民的民間信仰觀念和習俗以及中國大陸的法律。本文分析台商為何需要台式廟宇，乃因台式廟宇具有物質面、儀式面，與管理面三方面的特色。本文引用國際最新宗教人類學的理論，重視宗教物質與物件對於宗教認同的塑造。首先，從紙錢、香枝、宗教文化創意商品等宗教物質來說明台式廟宇的物質基礎。其次，從謁祖進香、繞境、等儀式來說明台式廟宇的儀式內容。最後，從佛道不分、宗教屬性的多重認屬、信徒作主管理、企業化管理等特色來說明台式廟宇的管理方式。

關鍵詞: 宗教物質、台商、上海、昆山、慧聚寺、天后宮

Author

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人類學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研究員兼所長。曾任科技部人類學與族群研究學門召集人，台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理事長。專長領域是醫療人類學與宗教人類學。主要著作有:《文化媽祖》、《媽祖信仰的追尋》。主編有《漢人民眾宗教研究:田野與理論的結合》。與人合編有《當代台灣宗教研究導論》、《台灣本土宗教研究:結構與變異》、《臺灣民眾道教三百年: 現代詮釋與新型建構》、《國家、環境治理與原住民族的文化實踐》、"Between Religion and State: the Dajia pilgrim-age in Taiwan.", Social Compass 59(3):298--310, 2012; "Multiple Religious and National Identities: Mazu Pilgrim- ages across the Taiwan Strait after 1987." In Cheng--tian Kuo ed., Religion and Nationalism in Chinese Societies. Leiden: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pp.373--396, 2017; "Scents, Community, and Incense in Traditional Chinese Religion.", with Scott Habkirk, in Material Religion: The Journal of Objects, Art and Belief 13(2):156--174, 2017; Religion in Taiwan and China: Locality and Transmission, co-edited with Benjamin Penny. 2017).

一、歷史上的昆山天后宮

關於華人在外地建立廟宇的研究，學界有從宗教傳播角度審視，例如一貫道如何進入東南亞建立組線與分堂(Yang 2022)，佛教慈濟功德會如何前往美洲或澳洲建立分燈寺院(Huang 2009)。學界也有從移民角度，分析明清甚至近現代閩粵移民進入東南亞建立會館與廟宇的過程(Liao 2022)。本文擬從移民角度，特別是移民中的特定群體，當代台灣商人，探討其進入大陸長江三角洲大上海區建立廟宇的原因。

凡是研究媽祖信仰者，無不知曉明朝鄭和下西洋，多次於太倉江蘇劉家港啟航，而太倉天妃廟也是明代江南眾多天妃廟群中，赫赫有名者。至於昆山，卻未聽聞過，而是在1980年代，兩岸經濟交流之後，昆山成為台商聚集之地而有名¹。

歷史上的昆山(州)地區，有3座天妃宮。依照建造先後，分別是:1. 路漕天妃宮，建於元代至元28年(1291)。2. 昆山州天妃宮，在元代延佑元年 (1314)迄至正17年(1357) 長達44年期間，昆山的州治是在太倉，因此元代的太倉天妃宮也被稱為昆山(州)天妃宮。 此一天妃宮位於太倉周涇橋北，又稱周涇靈慈宮、周涇天妃宮。3. 劉家港天妃宮， 其前身是一座建於崇明西沙的天妃宮，在元末至正3年(1343)遷建於太倉瀏河鎮北瀂漕口，其興盛期在明代，是鄭和下西洋歷次出海口。 至於，明代昆山建縣之後，史料無興建天妃宮或天后宮的記載，但是文人與商人船戶信仰媽祖，則多有紀錄(Liu 2010, 63-66)。然而，時至今日筆者調查，上述這3座元代天妃宮均不存在。

二、昆山的台灣商人集團

由於台灣商人素有膜拜媽祖以祈求海運貿易順利之俗，昆山無媽祖廟可供台商祭拜。因此，1990年代以來，不斷有台商呼籲興建媽祖廟。2003--2005年之間，時任台商協會會長林榮德，向昆山市政府提出申請。為何是台商提出申請建廟? 而不是一般信徒提出申請呢? 筆者認為，一因昆山媽祖廟早已不存，昆山當地的信徒並不多。二因台商是昆山台灣移民的主要群體。三因商人自古有建廟祈福之信仰。四因商人建廟亦有展現其經濟實力雄厚之富貴心態。

1949年，中共建政之後，1989年，昆山撤縣改市，隸屬蘇州市，為大上海經濟圈內的重要新興工商城市。台灣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1960年代經濟發展過程中，政府鼓勵民間籌資興辦中小企業，中小企業一直是台灣經濟重要主體，扮演著重要角色。1980年代末期，由於人力成本上漲，土地取得不易，台灣各地方的環境保護意識上升，興建工廠取地不易，讓為數不少的中小企業前往東南亞與大陸投資設廠(Chang 2006, 20)。1980年代兩岸開放交流通商的初期，台商首先前往福建與廣東。 繼而在1990年代，大上海地區陸續有台灣企業進駐。2020年以來，大上海地區已經是大陸台資最密集、台商人數最集中的地區之一。

根據社會學家研究，台商到中國投資分成兩個階段，1980年代到 1992年，主要是以簡單加工出口、資本小、勞力密集的產業為主，諸如鞋廠與成衣廠等勞力密集產業。1993年以後，以資本額越大、技術密集的產業為主，例如電子產業。 在1987--1997的關鍵10年之中，台灣企業以其「協力網絡」的生產模式成功締造台灣經濟奇蹟 (Chen 1994)。這個「協力網絡」的生產模式也被台商挪用到大陸。

製鞋產業是帶動台灣戰後第一波大規模海外投資的產業，素有「鞋巢」之稱的台中彰化製鞋業，從代工一雙鞋所需的各種工序與勞力，到周邊原物料工廠，集結成為一個製鞋業的「產業網絡」(industrial network)。 當1990年外移到大陸珠江三角洲時候，整個相關生產網絡的工廠，上中下游規模不等的工廠，都一起外移，於是在廣州(東莞) 產生一個新的台灣鞋巢。1994年，根據東莞市台商協會名錄，三分之一的會員企業為鞋業公司，其中70家是專門製造鞋類相關的生產裝備與材料廠商(如泡棉、黏膠、鞋底貼合、大底、刀模)，複製其在台中的模式，全體聚集在東莞，再次於異地合作產銷。在東莞市，至少有55000名大陸勞工受雇於台灣鞋廠(Cheng 1999, 9)。後來，這樣的成功模式也被台商挪用到昆山地區。台灣廠商與廠商之間，爭取地理空間接近與人際關係網絡綿密的好處，彼此信任，長期合作。主要因為鞋業代工與製造是一個需要製造流程高度協調與勞力密集的產業。廠商沿用既有的合作關係，可以節省原料與人力成本，也有利於品質管控，以及爭取從訂單到交貨的時間(Cheng 1999, 10)。

台商發展出來的產業網絡關係，同樣可以看到的是台灣電子產業的網絡外移。1995年，蘇州市附近有電子工業的聚落，加上蘇州生活品質好，而吸引了台商明碁電腦公司等14家廠商落腳吳江。明碁以母雞帶小雞的方式，運用台灣人脈，再次以一種集體合作的行動，由中心組裝大廠的主導，牽引下游零件配套廠商一起前往蘇州設廠，以生產鍵盤、電腦顯示器為主而形成的生產協力網絡，節省成本又可控制品管，造成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因為明碁電腦的生產網絡密集，而在吳江有「明碁一條街」的出現(Chang 2006, 49)。

因此，我們可以得知，雖然昆山台商分散在各個不同行業，例如造紙、鞋類、成衣類、電子業等等，星羅棋布。其中，有中小企業主與大企業的台灣幹部，以及這些人士的家眷，總計大約有20多萬台灣人士常年居住在此。但是，昆山的5000家台資企業並不是一盤散沙，互不認識，相反的，昆山台商彼此之間是有網絡關係，以及有高低層級的結構性。他們在台灣已經互相合作，彼此信任。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何台商需要一座「台式廟宇」來祭拜神祇，一方面聯繫並維持既有的人際網絡。一方面加強彼此都是來自台灣的身分認同(Taiwanese identity)。

昆山台商的身分認同，除了透過共同的宗教信仰，也有透過共同的飲食習慣。多年來在昆山，除了產業所需的大大小小工廠廠房建築之外，因應大批台商及其眷屬生活上所需，發展出許多台灣小吃店、台式餐廳、台菜、古早味、私房菜、肉燥麵、肉燥飯、台式泡沫紅茶、珍珠奶茶、手工麵包店、天仁茗茶、手搖飲、24小時超市商店、手機裝飾配件包膜店、牙醫無痛植牙等等商店。繁體字招牌櫛次鱗比，讓昆山有「小台北」之稱。可以說，這是一個複製台灣生活與產業經驗的地區。生活其中，有如生活於台灣。

前述，台商協會於2003年開始提出申請興建媽祖廟，要到2005年，昆山市政府才同意重修公元511年梁武帝敕建而全毀於戰火的慧聚寺。由於慧聚寺是一座佛寺，因此，在佛教協會協助之下，重修慧聚寺也登記在佛教協會組織之內。為了讓台商膜拜媽祖，佛教協會同意在主神觀音菩薩的慧聚寺內，同時供奉天后媽祖。慧聚寺重修的主力是台商寶成集團，也是在寶成集團的號召之下，眾多台商企業，紛紛捐款相助建造。諸如筆者看到的圓通寶殿的石雕龍柱上的捐獻落款，有寶成集團全體員工、摩卡咖啡劉文舉、旺旺集團蔡衍明、寶裕房產林石蜂暨全體員工、南寶樹脂黃勝家、力聖電子、巨聖電子敬奉，蔡其瑞兄弟闔家、吳吉田弟子闔家、信益陶瓷林榮德等等。說明了眾多台商產業競相捐款，出錢出力，共同重修建造慧聚寺。

為何是由寶成集團來倡議重修慧聚寺呢? 根據台商協會會長孫德聰²報導，寶成集團是來自台中鹿港的蔡其瑞家族所擁有。 蔡其瑞一家三代經營鞋類，1950年代，蔡其瑞的父親蔡裕元以生產編織鞋、涼鞋、拖鞋等傳統手工鞋類為主要事業。1960年代，公司開始從事塑膠鞋的生產製造與出口。1979年起，寶成工業開始為愛迪達(Adidas)代工製造運動鞋，逐漸增加其代工的國際品牌客戶，包括Nike、Adidas、Reebok、Puma、Converse、Timberland、Salomon等等知名品牌。1980年代開始在中國大陸、越南、印尼等地設廠，並開始嘗試成立自有品牌³。寶成公司的經營成功，在昆山台商群體中，成為眾所矚目修建天后宮媽祖廟的不二人選⁴。

寶成集團的鞋業版圖發展成功之後，也轉型開發其他事業，例如創立裕元花園酒店（Windsor Hotel)，在台中市、東莞、昆山均有設立分店。其中，台中市的裕元花園酒店於2005年建成，高26層樓的飯店，佇立於24層樓高的寶成國際集團總部大樓旁，近年成為慧聚媽祖回娘家時候的駐駕地點。

三、台式廟宇的物質基礎與組成

以往宗教人類學偏重宗教信仰與經典解釋，強調思考的重要性，強調人的主體性，對於這一種偏頗的學理，已經有很多反省，近年宗教人類學注重宗教物質在宗教經驗中所引起的重要功用(Keane 2008；Morgan 2008；Bautista 2012；Meyer 2013；Hazard 2013)。主張透過宗教物質，信徒才能學習宗教信仰，而且是透過宗教物質，宗教才能傳播，並能建立宗教認同。本文在說明何謂台式廟宇時候，注重廟宇的建築與內部神龕空間位置、物件擺設、宗教儀式物質基礎，與宗教物品的組成，在建構台式廟宇的身體經驗過程中，發揮很大作用。

信徒在接觸宗教物件的同時，學習並塑造其對於宗教的認同。宗教信仰並非一成不變，也並非掌握在神職人員或是官方傳統既定的定義與文字經典裡面。宗教信仰與認同是一個需要互動、交流與不斷的協商、妥協的過程。宗教傳統的形成是一個在穩定與變化之間擺動的過程(Horsfield 2008, 115)。我們可以看到台商在大陸落腳，融合了原有的台灣習俗與大陸的法律，運用了在台灣新創的宗教物件，而產生了有別於大陸廟宇的容貌。

慧聚寺，原位於昆山馬鞍山南，是江南歷史上頗具影響力的佛教叢林，始建於梁代天監10年(511)，毀於雷火與兵燹。2005年，慧聚寺之所以能夠順利申報審批成功，在已遭毀壞無任何建物遺存的昆山重新另起爐灶，又能佔地105畝，由台商集資建立，其最主要原因是，慧聚寺身負當代兩岸的三大重任: 台商大陸精神家園中心，海峽兩岸文化交流中心，具有台灣特色的旅遊中心。筆者認為這三個目標是台商、昆山市政府，與兩岸政府高層人士，共同可以接受的重建因素與任務平台。

在昆山市政府來說，打造昆山慧聚寺，成為江蘇省對台交流基地，是其主要目的。自成立之初至今(2024年)，兩岸交流活動雖然日益減少，但是其任務與精神不變。例如慧聚寺周圍建設有「慧聚慢速壘球公園」、文化廣場、台灣風情街、媽祖文化主題公園、媽祖大學堂、後山花園、凌霄寶塔等等，均可見昆山市政府對其重視甚殷。這些新式建築在廟宇主體建築周邊一一興建時，已經引起當地居民很大好奇心。筆者很少見過大陸廟宇四周附設有文化廣場、風情街、夜市等等觀光建築。而且所使用之建築牆面顏色是大紅色，相當醒目。

2005年，昆山市佛教協會願意共襄盛舉，其目的是重建歷史上的慧聚觀音寺。現在，巍峨的牌坊上寫著「慧聚寺」，進入之後，廣場上迎面而來是一座氣派的照壁，上寫「南無阿彌陀佛」六字，是弘一大師的字體，廟宇牆壁上也多以弘一大師的題字做裝飾。筆者調查時，可見到許多大陸遊客在牌坊與照壁前留影。中軸建築依序是前殿天王殿，主殿圓通寶殿，後殿天后殿。但是經過多年來，台商多次回台灣鹿港進香，迎請台灣陣頭、三太子神偶在昆山開發區遊街繞境，由台商領導人主持儀式等等的慶典操作方式，與上海佛教的儀式作法格格不入。佛教協會的僧侶們逐漸淡出慧聚寺，目前不再參與慧聚寺運作⁵。目前民間信仰並非中國五大合法宗教，媽祖信仰屬於民間信仰，隱身於合法的佛教之內，是多方協商的成果。

雖然不同於昆山市政府或是佛教協會所重視的合法佛寺，對於台商來說，慧聚寺卻是一個充滿台式想像與台式記憶的神聖空間。台商多稱呼「慧聚寺」為「慧聚天后宮」，稱呼後殿的天后為「慧聚媽祖」。比起主殿的觀音大士，台商更為重視後殿天后殿的媽祖。如果把慧聚寺的空間分成前後兩半，前半部是佛寺，後半部自成一個封閉空間，是一般台式廟宇所習慣的空間配置，亦即在天后殿的四周空間以天后殿為中央主體，前方有天公爐，左方建立了獨棟福德殿，右方建立了獨棟太歲殿，後方有廣闊的亭臺花園。歷史時期的慧聚寺是一座佛教叢林，後半部建築應該是僧眾的寮房、藏經樓、講堂、香客大樓等等。但是目前偌大的後半部空間，都成為天后殿的配備建築群。如果不刻意強調這是一座佛寺，或忽略前面有圓通寶殿的話，台商認為這是一座可以重溫鄉情的台灣媽祖廟。可以說，這是隱身於觀音寺後面的媽祖廟。

2005年，昆山市政府官員應台商邀請到鹿港拜訪，並參觀九二一地震毀壞重建的鹿港龍山寺與鹿港天后宮⁶之後，協調出來目前慧聚寺前殿觀音與後殿媽祖共祀一廟的建築方式。其實，在歷史上，觀音與媽祖兩位女神原就有互為配祀的關係，也是民間處理佛道並存的宗教協調方式。台灣許多觀音寺的後殿，均有奉祀媽祖，例如台北龍山寺。台灣也有媽祖廟後殿供奉觀音的作法，例如新竹長何宮等等。因此，台商設計慧聚寺觀音與天后合祀的作法並不突兀，成為台商與昆山市政府兩全其美的折衷作法。

後殿天后殿內，主神是坐姿的黑面媽祖，神龕頂上懸掛著「湄洲媽祖」四個字，我們知道湄洲媽祖並非黑面，黑面媽祖是台灣的流行。廟方表示分靈自台灣鹿港，又前往湄洲祖廟祭拜，所以同時迎請有鹿港與湄洲兩個重要地方的媽祖香火，這也是一個兩岸折衷的作法。天后殿的右廂供奉有25尊媽祖分身，均為黑面媽祖小神像，每尊高約30公分，讓信徒可以迎請回家供奉。殿前供奉有高約180公分的大尊千里眼與順風耳神像，並設置有媽祖籤詩桶，總計有百首籤詩，信徒有疑惑可以抽籤解疑。天后殿的空間配置與其他大陸天后宮的差異之處，應該是被凸顯的黑面媽祖神像與眾多的黑面分身小神像，不見於其他大陸媽祖廟。

天后殿外左右各建立有福德殿與太歲殿。大陸一些廟宇近年也增建並配祀有太歲殿，裡面供奉60位值年太歲，讓信徒依照自己的生辰年份來祭拜自己的太歲星君，以祈求流年運氣順遂。大陸廟宇少見的是福德殿，卻成為台式廟宇的特色。在台灣福德正神即為土地公，被玉皇大帝敕封之後成為福德正神。台灣民間相信土地公是財神，台灣商人習於祭拜土地公，一年有農曆二月的「頭牙」與八月的「尾牙」兩次慶典，平時每個月還要在農曆初一與十五日兩天「犒軍」祭拜。多數廟宇也都配祀有福德正神，以求才丁興旺。2018年9月特地從台灣土地公祖廟屏東車城福安宮分靈土地公到福德殿開基安座。

台式廟宇的氛圍營造，除了上述建築物主體與空間配置之外，有多個重點。其一是，文字化的規訓。台灣民間信仰的廟宇，經過數十年現代化，習慣以文字來規訓入廟參拜的信徒。信徒也被長期教育必須遵從廟宇的指示來進行儀式慶典。慧聚寺各處放置有很多彩色文字看板，例如天王殿前有「慧聚天后宮祈福路線圖」、天后殿廟埕上「慧聚天后宮2018新年快樂Happy New Year---Year of the Dog」，看板上繪有大型Q⁷版媽祖。有趣的是「慧聚天后宮祈福路線圖」以文字與圖繪指示，天后殿、天公爐、福德殿、太歲殿，需要持香拜。圓通寶殿與天王殿則只要雙手合十膜拜。顯然將前面佛教觀音信仰與後面媽祖信仰區分成兩種禮拜方式。而前後神聖空間的設計與布置也令人有強烈對比，加強了台式廟宇的特色。「禁止喧嘩」、「禁止吸菸」、「一人一炷香 一爐插一炷」，隨處設立「金香炮燭環保垃圾桶」，以及「廣種福田功德箱」等等小設備，也給人感覺這座廟宇重視環保，重視信徒在廟內的每一個小小行為，嚴加規範信徒在廟內的舉止。

文化廣場上有長條文字看板，大約8公尺長的主題看板是「慧聚兩岸情 兩岸一家親」，上面依照年代先後，黏貼有數十張時事報導的彩色照片與文字說明。諸如「十八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北京市委書記郭金龍視察」、「全國政協副主席張克輝視察」、「國台辦主任王毅視察」、「2010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將鹿港媽祖迎請到昆山，海協會會長陳雲林在昆山迎接」、「2017年紫金山峰會將2010年鹿港媽祖來昆山與2017年湄洲媽祖到台灣列為兩岸交流三十年重大歷史事件」。還有更多文化交流頻繁的文字看板與照片，讓任何信徒或是香客都可以感覺到這座廟宇是兩岸重要交流地點。而慧聚寺也很驕傲地展現出這些兩岸交流成果。

文字看板之外，燒香是華人表示對於神明的崇敬，燒香不只是視覺上有香煙裊裊上升如達天聽，溝通人神，也有嗅覺上的馨香禱祝吸引神祇下凡。 漢武帝之後，印度與西域傳入檀木沉香等香料，明代製作出篦香、線香等方便攜帶的香枝，沿用至今(Chang 2006)。然而，許多廉價劣質香枝的製造素材與品質不佳，其所釋放出來的懸浮微粒(PM2.5)傷害人體呼吸道器官。其次，大量燃燒香枝時，也汙染特定區域內的空氣。因此，台灣於2006年，開始提倡環保燒香，以減輕對人體的傷害與空氣汙染。經過台灣政府多年勸導，台灣民眾也盡量減少每一爐或是每一廟宇的燒香數目。但是仍然於2017年出現減香/滅香運動事件⁸，更是讓台灣信徒人人警惕，所到之處，必定減少燒香數量。慧聚天后宮，也在廟內張貼燒香僅限每爐一枝香。筆者在大陸民間信仰廟宇尚未見到此一限制燒香的文字看板提醒。

火燭也是傳統華人敬神最常用供品，神明壽誕或是家中初一、十五日兩天都會燒紅色蠟燭，以燭火表示虔敬，也祈求光明。但是台灣廟宇大約在1980年代就因為燭火引起火災次數頻繁，而紛紛研發出電子蠟燭，採用塑膠製成的蠟燭造型，頭部安裝紅色電燈泡，可以長年開燈，除了安全，也可以取代無法長久燃燒的蠟燭。早在2006年燒香引起爭論之前，蠟燭已經因為頻繁引起火災而不被多數廟宇使用。台式廟宇之內，比起大陸一般廟宇，很少見到燃燒蠟燭。慧聚天后宮便是以燭燈取代燭火。

香燭之外，金銀紙錢也是華人必備敬神供品。民間信仰紙錢是神、鬼、祖先在他界需要使用的貨幣，因此用來酬謝或是恭送神鬼祖先。另外在某些儀式例如進錢補運，則會燒化特定數量的紙錢以償還病人在陰間的債務或是消災解厄。紙錢與香燭不同，並非每日燒化，金銀紙錢僅少數信徒於家中燒化，多數是廟宇在節日燒化，通常是在大型宗教慶典之後，累積眾人的紙錢，大量燒化，同樣會產生嚴重的空氣汙染。因此在西元2000年左右，台灣政府努力宣導信徒減少燃燒紙錢，提倡環保紙錢，以錫箔金紙取代鋁箔金紙，或是建造環保金爐以減少大量濃煙，以及集中於空曠地區或是海邊燃燒金銀紙錢等等方式，來達到環保需求。慧聚寺不販售紙錢，也不鼓勵信徒燃燒紙錢。

華人供神時候也會用到鞭炮，通常是廟宇節慶時，燃放鞭炮，其目的一方面是驅趕鬼煞，一方面是迎接神明到來。某些信徒喜歡展現富裕或是討好神明，而使用沖天炮或是大龍炮等等製造聲響的砲火，某些廟宇在城市裏面燃放鞭炮時，由於街道巷弄狹窄，噪音擴大，或是砲火傷人，因此台灣政府也是限制節慶燃放鞭炮的數量，或是限制燃放時間，白天燃放而不能在夜晚深夜造成噪音。或是限制地區，不能在學校、醫院、加油站附近燃放。台灣政府有特例允許少數民俗活動，例如台南市鹽水區元宵節蜂炮，或是台東市區元宵節炸寒單的節慶活動，可以燃放大量鞭炮。同樣的，慧聚寺不販售鞭炮，也不鼓勵信徒燃燒鞭炮。

華人信仰裡面除了燭火與鞭炮之外，還有燈火，都是屬於上古火與光的信仰崇拜遺留。佛教密宗有點酥油燈，道教也有拜斗燈(votive-lamp)儀式，屬於天人感應的星命信仰，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敬拜斗燈，祈求延壽、治病、消災。傳統斗燈都是使用油燈，在燈具或是碗碟裡面盛放菜籽油燃燒7日或是49日。道士在社區建醮時，替社區整體居民或是有消災解厄需求的個別信徒，安放斗燈。另外還有太歲燈，屬於太歲(木星)信仰，信徒遇到自己生肖的值年太歲時，深怕沖犯太歲，於農曆年初到廟裡安太歲以確保一整年平安。

然而，無論是在廟裡拜斗燈或是在太歲年安太歲燈，都是針對太歲年或是已經生病，或是已遭災厄的信徒，無法防範於未然。為了滿足一般信徒需求，大約1980年代，台灣許多廟宇紛紛設置光明燈，有「元辰光彩」的意義，鼓勵無論哪一生肖的信徒，無論哪一年都可以在廟裡安放光明燈，祈求前程光明或是祈福。以往光明燈使用蠟燭或是油燈的方式，有大量燃煙與不一定能長久光明的缺點。1980年代之後，台灣廟宇因此設計出現代的塔型光明電燈泡。在台灣很多廟宇，皆可看到塔型的光明燈座，大小不一。而光明燈的收費，也是許多廟宇重要的香火錢來源，少則每人每年台幣300元，多則每人每年1200元。慧聚寺天后殿設有光明燈燈座，燈座底部是一個香爐造型，大型燈座總高度大約3公尺，分成30層，每一層設有30個小隔間，內懸掛紅色的小燈泡，外則在透明塑膠或是壓克力材質的小窗上，貼上或是寫上信徒的姓名、生日，經常以紅色硃筆寫成。

在台灣，太歲殿或是太歲神像的供奉是1989年兩岸交流之後的流行，大都源自或是模仿北京白雲觀的太歲殿設置，供奉有斗母與六十太歲神像，例如台北松山慈祐宮。 然而，傳統太歲殿或是信徒要求的安太歲，都是在太歲神位旁邊貼上信徒姓名的紅字條以祈求消災解厄，出現太歲燈則是台灣獨有(Shi 2011, 30)。前述慧聚寺天后殿右前方建立有太歲殿，太歲殿內有安太歲服務，使用的是電燈塔，在福德殿內也設置了巨型光明燈塔，每個燈塔上面鑲嵌有700個小電燈，提供信眾捐獻設置。台商老闆們也有以公司名義點光明燈。

在自己家鄉的廟宇安放光明燈更有拜山頭的意味(Wu 2009, 90)。台灣產業設計與宗教物品設計的與時俱進，迎合信徒與社會需求，例如台北龍山寺或是保安宮的誦經團便在農曆每個月的初一、十五日召集誦經團員，一起為點光明燈者誦經，信徒有時間者也可以自由來參加。結合誦經與光明燈，更能夠讓信徒學習宗教與親近經典。廟方提供的儀式服務也讓光明燈不僅是經濟目的，還加上宗教教育學習的意涵。

除了上述宗教儀式物品之外，近年台灣流行文化資產創意設計，年輕設計專家尋找傳統宗教的元素加以改造挪用到日常用品上，例如手機吊飾或是女用荷包，加上媽祖造型或是文字圖樣，成為廟宇的禮物或是販賣品。慧聚寺也有這一類的台式宗教文創商品，例如販賣印製有Q版媽祖圖樣的T-shirt上衣、帽子、背包，不同鮮艷顏色與款式，相當喜慶活潑。販售這種活潑的宗教文創商品，一方面可以給信徒購買回家留念，一方面給廟方創造商機。這是具有資本主義經營廟宇的特色，很少見於大陸廟宇，成為台式廟宇的一大特色。Li的研究(2020)也告訴我們，信徒在購買與佩戴這些宗教物件的同時，展現了其對於宗教的認同，也一再於身體經驗上學習到自身與宗教神祇的契合。

四、台式廟宇的謁祖進香儀式

傳統宗教人類學強調經典或教義詮釋對信仰的重要性，當代宗教人類學重視信徒的經驗，尤其是信徒在參與儀式過程中的身體經驗Csordas 1994，比心智上的理解教義更為重要。 主張宗教儀式所塑造的氛圍與感受，印刻於信徒的記憶與身體，成為不可取代的宗教認同來源Chang 2008。 本節說明台式媽祖宗教儀式對於台商信徒的不可或缺性，其中以「出祖分靈」⁹與謁祖進香儀式為最重要。

台灣很多媽祖廟源於福建，自湄洲祖廟分靈至台灣。 清代時期許多廟宇回去祖廟進香，以增強靈力，稱為謁祖進香。慧聚寺天后殿的媽祖神像從鹿港天后宮分靈¹⁰，根據台俗，新神像必須連續3年回娘家謁祖進香。3年之後，新廟的神像才具有完整靈力可以自行營運作業。慧聚寺2008年啟建，2010年完工。由於跨海回台進香過程繁複，籌備多年之後，於2014--2016年，完成3次回娘家鹿港天后宮進香的習俗。

2010年的分靈儀式最為隆重，而且成為往後3次進香儀式的典範Sun 2011，在此予以詳述。9月15日昆山台商協會會長孫德聰率領多位台商，飛往鹿港天后宮，加上海基會江丙坤、彰化縣長卓伯源、鹿港鎮長王美惠、寶成公司總裁蔡其瑞、董事長蔡其建，迎請鹿港的湄洲天上聖母「出祖」。當天一早，依照祭祀禮俗文化，請分靈媽祖神像，進行過火儀式。之後，兩尊分靈媽祖神像，一尊稱為「煌三媽」，一尊稱為「龍二媽」，先在鹿港市區繞境一周，再搭遊覽車到桃園機場，搭乘頭等艙飛往杭州蕭山機場。隨行並有千里眼與順風耳兩位將軍的陣頭，一起護送媽祖到昆山。

下午，慧聚寺的恭迎隊伍也早在蕭山機場等候迎接媽祖，杭州台商協會也一起來共襄盛舉。杭州警車開錯道，竟然在杭州市區繞境一圈，眾人皆稱媽祖顯靈，讓杭州民眾得以膜拜媽祖。晚上10:30到達昆山慧聚寺廣場，當地人都來圍觀，比新年還熱鬧。昆山人首次見到迎媽祖的隊伍綿延數哩，有媽祖輦轎、日月傘、娘傘、108儀仗隊伍、鑼鼓陣頭隊伍、千里眼與順風耳大型神偶、媽祖的24司神神偶、電音三太子、神明大幅旗幟等等，大家都大開眼界。沿街燃放鞭炮，台商備辦供桌供品，員工合十膜拜迎接，猶如回到兒時在台灣的大拜拜。對台商來說，更如迎接母親到來，安慰台商在異鄉的寂寞無依，未來的奮鬥辛酸不再獨吞腹內，台商紛紛流淚。

9月19日，早晨以古禮古樂進行進廟、入火與安座大典，特地聘請小法¹¹法師打法索，吹牛角，過火盆等驅邪祈福儀式。三獻禮由孫德聰主祭，陪祭者有海峽交流基金會江丙坤董事長、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李亞飛副會長、昆山市委領導許慶龍、昆山開發區管委會、昆山市佛教協會、全國台灣企業聯合會、寶成集團、昆山台商協會、慧聚寺籌建處、鹿港天后宮、中華媽祖文化交流協會林國良、湄洲媽祖廟林金榜等重要人士參與見證。湄洲祖廟提供南音、高腳戲、舞龍舞獅，大開道等陣頭。泉州天后宮特地以盛大的八佾舞祭祀大典同慶。完成祭典後，隨即宣布「2010昆山台灣民俗文化嘉年華」活動正式展開與繞境遊街。繞境隊伍的報馬仔、頭旗、三仙旗等陣仗，一應俱全。信徒能在昆山行「鑽轎底」¹²的祈福儀式，都感動萬分。首次完整無缺地呈現台灣媽祖繞境祭祀習俗。

為了此一繞境儀式，昆山台商與家屬幾乎總動員，各企業公司的員工組成了鑼鼓陣頭，利用假日閒暇時間練習。台商子弟也參與，例如華東台商學校高中生特別以古裝扮相，組成108儀仗。沿途馬路上，由華東與全國台商熱情擺放案桌與供品來迎接媽祖。「捷安特」昆山自行車隊與台商企業員工組成大轎班，負責扛台大尊媽祖神像。台商家屬女眷組成的「婦慈會」，負責接待來賓。

2014年至2016年，舉辦3次回台灣鹿港的謁祖進香儀式，參與人士以及規模行程，大抵依循上述形式不再贅述。2014年6月26日昆山媽祖第一次回娘家鹿港進香，由昆山「煌三媽」回娘家鹿港，從上海浦東機場飛到桃園中正機場，再到台中寶成集團的裕元酒店停駕，再往鹿港徒步遶街，最後入廟進香。張志軍委派國台辦交流組主任隨同到達鹿港，並贈送瓷器媽祖。神像在鹿港天后宮神龕過了一夜，符合回娘家習俗之後，由國民黨副主席洪秀柱，陪同媽祖一起搭機返回上海浦東機場。昆山市長、台商協會等等政要與商界人士均參加。3次進香，慧聚宮負責人都是台商協會會長孫德聰。在昆山開發區繞境，當地民眾依照台灣「鑽轎腳」習俗，在馬路上匍匐，讓神轎從身體越過，庇佑降福。依據鹿港民間習俗，回娘家要連續舉辦3年，因此2015年又繼續舉辦從昆山第二次回鹿港天后宮娘家。根據筆者所獲2015年的進香記錄光碟片，標誌出「慧聚宮是兩岸媽祖新故鄉」。2016年，慧聚寺隆重掛牌為「江蘇對台交流基地」。2016年舉辦第三次回娘家鹿港，去程一樣駐駕在台中的寶成集團的裕元酒店，回程返回到無錫機場，並由無錫台商協會接駕，回到昆山開發區舉行繞境，最後安抵慧聚天后宮，圓滿完成三次回娘家儀式Yu 2019。有了鹿港分靈，為慧聚天后宮凝聚了台商信徒的情感，讓台商在大陸奮鬥，有委屈困難時，能有一個傾訴對象。

除了上述大型回台進香儀式之外，每年農曆3月23日媽祖壽誕日，慧聚寺天后殿也都熱烈慶祝。無論是工程師、主管、大老闆都親自下場，有的練習七星步，有的練習神將步伐。員工們也擇期練習鑼鼓、哨角隊、莊儀團、108儀仗隊、電音三太子等等陣頭。家屬女眷們組成的「婦慈會」，則跳台灣原住民族的山地舞娛賓。也商請昆山附近當地中國婦女信徒特製壽桃與壽麵供奉媽祖。農曆九九重陽，同一日也是媽祖羽化升天成道日，也有特製供品慶祝。每逢星期假日或是農曆初一、十五日，都有台商來燒香拜拜，彷彿回到家看母親，向母親訴說心事。

2016年之後，慧聚媽祖即可以脫離鹿港天后宮而獨自運作，自行再分靈給信徒，例如台灣立晟集團(宏洋金屬)總裁陳連成，分靈一尊慧聚媽祖回府安座。供奉於家中的媽祖神像，也要定期回廟宇進香，以增強靈力。多數台灣員工在昆山並無安設家中神龕，有事則到慧聚寺天后殿求籤，或是祈求敬水，或是點光明燈、太歲燈等等儀式，如上節所述。信徒如逢諸事不順、驚嚇不安，飲用媽祖敬茶以求安定心神、驅邪去厄、除穢淨身，這些都是台灣信徒習以為常的日常祈福儀式。

還有一個儀式，是在慧聚寺圓通寶殿進行，而不是在天后殿進行。圓通寶殿主祀觀音菩薩，是以鹿港龍山寺毘盧觀音像為原型而雕塑。大殿左側有桌子提供信徒抄寫《心經》，這對於大陸信徒來說，是一大新創儀式行為。抄經功德與抄經流程都有文字指示，張貼在每一張桌面上。一張張《心經》抄寫紙，每張分成上下兩半，上為《心經》的印刷文字，下為空白格子，讓信徒照抄，好像小學生的臨摹毛筆字。桌子上已經累積數十份信徒抄寫完畢的紙張。顯見有一定數量的信徒來抄經。有些信徒也將任職公司地址寫在紙上，顯見信徒祈求觀音菩薩可以看到而庇佑他的工作。

筆者調查期間，親眼目睹台商公司領導人備辦供品，並帶領員工前來祭拜。一行人約莫30人，在天后殿排隊，整齊劃一地膜拜，稍事逗留之後，一起離去。當天是農曆7月28日，一般台灣人7月不進廟宇，筆者推測應該是新進人員來向媽祖報到，祈求保佑，安頓身心。

五 、台式廟宇的管理面:信徒自治，三教融合，企業化經營

台灣自明清以來，偶有佛教僧侶或是道教火居道士入台。但是很少純粹的佛寺或是道觀，多數是民間社區籌建的民間廟宇，融合儒釋道三教於一。1949年之後，大陸撤退來台，才有道教張天師、佛教白聖長老等教界高僧大德成立中國佛教會與中國道教會等組織，傳法授戒，興建純正道觀與佛寺。其數量遠遠少於上萬個的民間宗教的廟宇，因此多數民眾仍然習慣於進出社區廟宇。社區廟宇沒有駐廟的神職人員，沒有傳教目的，僅有以信徒為主的管理人員。尤其是地方仕紳、殷商與退休教員為主要管理人員。節慶時，則聘請僧侶或道士或法師來主持儀式。平日則雇請廟公或廟婆照看廟宇清潔。

台灣的民間宗教與佛道教的法令，仍然使用民國18年的法令《監督寺廟條例》，但是在許多施行細則上面，已經因應1980年代民主人權的要求與快速現代化的社會變遷而有更改。每個社區廟宇向地方政府登記，並接受輔導。地方政府處於被動而非主動輔導。廟宇必須具備信徒組織，造冊報備。也必須建置管委會，定期選舉管委會成員，以公開健全的管委會向地方政府登記。廟地財產的產權繼承登記，建物登記必須合法，定期接受地方政府查核。建物在火災防災等方面必須定期接受查核。上述治理方針均以保護信徒的立場出發，而非國家監督維穩的立場。至於社區廟宇應該像佛教協會或是道教協會登記?部分廟宇由信徒大會決定，部分廟宇由其供奉的主神所屬宗教類別決定。佛教協會獲道教協會對於會員廟宇並無主宰的權力，僅有輔導的權力。因此協會與廟宇之間從屬關係不大。多數由信徒來管理與做決策。

社區廟宇特別重視並提供宗教的1.現代心理輔導功能，諸如抽籤與解籤服務。2.社會服務與福利，諸如附設醫院、孤兒院或老人院。3.公益事業捐款，諸如冬令救濟。4.社會教育，諸如開設插花烹飪等大眾課程。5.社區服務，諸如每日派送老人餐點。6.編纂廟志歷史，將廟宇歷史傳承加以文字化，進行地方文化教育。7.透明化儀式價格與儀式的療癒項目。8.若有神職人員的廟宇，則必須接受高等學校教育與專業訓練。各廟宇視其財務多寡量力而為，優良者，地方政府於年度表揚鼓勵。雖則如此，仍有為數眾多的不合法登記的廟宇，或是成為私人神壇，或是自己家族宗祠祭拜。亦有神棍騙財騙色之消息，則有地方警察局管制。前述慧聚寺舉辦的慧聚慢速壘球公園、文化廣場、台灣風情街、媽祖文化主題公園、媽祖大學堂、後山花園等等，以及附設有文化廣場、風情街、夜市等等，都是社會服務、社會福利與社會教育的展現。

1980年代之後，台灣多數社區公廟逐漸走向企業化管理與經營，開拓財源與爭取信徒成為廟宇經營的最大目標。選舉信徒大會的時候，傾向選擇殷商與地方政治人物來做領導階層，以求擴大廟宇的影響力與人際關係。這些殷商與地方政治頭人管理廟宇以追求盈餘，擴增財源為主要考量。迥異於昔日以神明旨意或是基層信徒的宗教需求為主要考量，引進現代企業的收支會計制度，營利與虧損的風險控制機制，採取投資導向的管理制度，而被稱為企業化經營廟宇模式。慧聚寺的作法，幾乎是台灣廟宇企業化管理的翻版，便是一個最佳範例。

1987年台灣解除戒嚴令之後，於1992年頒布《集會遊行法》保障人民集會、遊行之自由。大型宗教民俗活動可以向地方政府報備之後舉行。通常宗教遊行繞境需要符合噪音管制法或是不觸犯空氣汙染法。另外，解嚴後，還有《人民團體法》修正通過，許多輔助性質的宗教協會、宗教社團可以合法成立，集合多方信徒的人力與財力來輔助廟宇的運作。慧聚寺透過海基會與海協會舉辦活動，透過台商協會舉辦活動，都是台商習慣的運作方式。

六、結論

本文從物質面、儀式面與管理面來說明台商需要台式廟宇，所謂台式廟宇就是信徒為主要管理人員，負責修繕廟宇，也主導儀式舉行的目的。大陸的廟宇則是合法的宗教必定有專業神職人員負責，駐廟管理，修繕，必須向地方政府申請同意，任何儀式的舉行都必須由神職人員決定。舉行大規模儀式，事前也要向官方申請，官方對宗教管理權責很大。反觀台灣，宗教是台灣人生活重要部分，無論是販夫走卒，或是知識分子，幾乎每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宗教信仰與活動。官方多數不管，採取事後報備制度。自小父母便教育子女祭拜祖先或是上廟祈求，宗教教育成為生活教育的一環。無論是傳統的風水或是命運觀念，或是新潮的塔羅牌，無論基督教、佛教、道教等制度宗教，或是民間信仰、新興宗教，即使宣稱無宗教信仰者，在家裡也多半陳設有神桌祭拜祖先。宗教可以是娛樂，也可以是休閒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人情交往的重要媒介。一旦台商到大陸生活，發現工作之外，生活缺乏了一大重心，難免深覺心靈空虛。

于明華研究上海台商多半不參加大陸的宗教團體，有些佛教徒會去靜安寺，但是無法獲得靈修或是儀式上的滿足Yu 2010。 大陸寺廟多半是觀光性質或是歷史古蹟，較少提供台式寺廟的儀式服務(例如拜懺、收驚、祭解)，這些需求都是回台灣的時候再去補做。 補償方式是利用台人的家庭聚會時，彼此提到一些宗教相關的需求，互相慰藉。台灣工廠舉行的尾牙、春酒、開工、初二十六拜土地公，在台商為主的企業中都會舉行，當地大陸員工則不甚理解Yu 2017。

台商處於脆弱的大陸投資環境，與國際市場競爭訊息千變萬化的情況之下，除了在組織上，有協力網絡保證生產與品管無虞之外，還需要有情緒治理上的保心丸: 共同的信仰。 在既有的共同家鄉(台灣)所提供的信任基礎之上，更能夠有共同的宗教信仰，來自神明的監督，讓彼此之間的約束，在法律之外，又多了一分保障。這是為何台商需要一個台式廟宇與神明的心理動機之一。

不方便去昆山慧聚天后宮的台灣信徒，可以就近到上海城隍廟的天后殿，天后殿內除了一尊大型天后神像，還有一尊中型的大甲鎮瀾宮的媽祖神像，可以一解鄉親的思慕之情。由於上海天后神像幾乎都在文革時期被破壞殆盡，新雕塑的粉面年輕媽祖神像對台灣信徒來說，難以具有宗教靈驗效力。台灣信徒喜歡黑面媽祖或是被香薰成暗色的年長造型媽祖，比較具有靈驗效果。

台式廟宇的建造，裡面的建築空間與神像擺設，舉辦的祈福儀式與進香繞境儀式，吻合長期習慣的身體經驗，符合台灣信徒的心理需求與兒時記憶。假日可以帶家人來散心，心情不順的時候，可以來拜拜。可以說，大陸的宗教政策與宗教環境，迫使台商必須尋找或是建立自己的宗教環境，以滿足自己在大陸生活上以及工作上的宗教需求。

最後，筆者本文尚待未來進一步深入探討的是，昆山市台商的認知和觀點可能與昆山當地的中國信徒有所不同。昆山當地的中國信徒經過1966--1976文革之後對神明信仰會產生冷淡的態度（不同於福建閩南地區民眾）。不同的社會群體對同一神靈有不同的看法，或不同程度地參與相同的儀式是正常的。本文並沒有提及當地中國信徒（或更廣泛的昆山當地居民）對慧聚寺天后神靈、天后儀式以及台商個人和家庭參與慧聚寺各種宗教活動的感受和看法。因此，未來研究有待增加台商與昆山當地人之間的文化互動與交流。

其次，鹿港天后宮曾經多次在福建湄洲島天妃宮舉行「媽祖回娘家」儀式。同時，江蘇省昆山市慧聚寺天后宮台商信徒也舉行了同樣的儀式，但「回娘家」的地點卻是台灣鹿港天后宮。未來筆者還要透過這兩類「回娘家」活動的分析比較，幫助讀者清楚地理解每一類活動的意義和詞彙用語。中國學界在鹿港天后宮信徒舉辦「媽祖回娘家」活動，將媽祖/天后「升級」/「加封」為"海峽兩岸和平女神"，然而昆山市政府和居民似乎沒有這樣的言論，未來筆者應該多研究他們對這種現象的看法和用詞。此外，台灣民眾稱媽祖為"媽祖"，中國政府稱媽祖為"天妃"，大陸信徒則稱其為"天后"，每一種稱呼與名字都有各自的含義和指涉。在未來的研究中，如有可能，筆者將會納入大陸民俗/媽祖研究專家的意見，以進一步了解台商人士與大陸精英在認知和觀念上的差異。

圖1. (Figure 1)

2018年筆者在慧聚寺前留影 (The Author in Front of the Huiju Temple in 2018)

圖2. (Figure 2)

2018年慧聚寺天后宮的報導人陳建中先生與筆者合影 (The Author and Informant Mr. Chen in 2018.)

圖3. (Figure 3)

龍柱上有捐贈者寶成國際集團台商公司行號的鐫刻文字 (Inscription of Baocheng Enterprise Donator on the Temple Pole)

圖4. (Figure 4)

由信徒抄寫的《心經》 (The Heart Sutra Transcribed by Believers)

圖5. (Figure 5)

台商員工信徒在慧聚寺天后宮燒香 (Taiwanese Businessmen and Workers Burn Incense and Worship)

圖6. (Figure 6)

圖6. 慧聚寺太歲殿的光明燈 (Votive Lamps in the Tai-Sui Hall of the Huiju Temple)

Conflict of Interest

本論文不存在任何利益衝突。